2022年1月4日,数字人民币(试点版)App上架安卓、苹果应用商店,这不是公众第一次见到这款App。2020年10月,数字人民币曾在深圳试点消费券场景,在深圳的个人当时有机会抽签获得金额200元的数字人民币红包,共计5万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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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包的发放与领取正是通过数字人民币App,中签者可以在罗湖区完成数字人民币系统改造的3389家商户无门槛消费。这是数字人民币这一略显抽象的概念第一次具象地呈现于公众面前。
经过2020年深圳“千万元红包”试点,公众对于数字人民币的概念不再陌生,但是仍然难以想象它可能带来的改变,特别是在移动支付已然足够发达的中国。作为主要经济体中最早启动的央行数字货币项目,App的上线对于数字人民币无疑具有标志性意义,但其尚无法囊括数字人民币真正的野心。
绕开了银行账户
2022年年初,数字人民币开始在更广阔的地域、人群与应用场景下试水。
试点中,数字人民币指定运营机构抽选的试点地区白名单用户可注册数字人民币(试点版)App,试点地区扩展到深圳、苏州、雄安、成都、上海、海南、长沙、西安、青岛、大连及冬奥会场景(北京、张家口)。同时,“运营机构”也有所扩容,相比于2020年的四大国有银行(工、农、中、建),变为六大国有银行(中、农、工、建、交、邮储),外加股份制银行招商银行,以及微众银行、网商银行两家民营银行,白名单用户可以开通这些商业银行的数字人民币钱包。
从一开始便参与研发的腾讯、阿里系银行进入运营机构,其所属的运营机构阵营又承担怎样的角色?数字人民币采用双层运营体系,由央行与指定的商业银行这两层构成,央行向商业银行批发数字货币,再由作为运营机构的商业银行面向公众提供数字人民币兑换流通服务。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研究员刘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随着数字人民币的推广,未来运营机构扮演的角色并非只是提供兑换服务,而是围绕数字人民币完善支付场景生态。“比如支付宝、微信支付将活期存款转变为电子货币,但是其角色不止于此,更关键在于拓展了广阔的应用场景”。
但提供兑换服务,这是当下用户对于运营机构作用最直观的体会。有用户甚至产生疑问,在使用数字人民币App时,需要将银行账户的钱兑换为数字人民币,充入“钱包”,为什么不直接使用银行账户支付?
“‘钱包’是不准确的说法,其实指个人数字人民币账户系统,目前在终端上的体现便是数字人民币App,而数字人民币账户与银行账户是分开的两套系统。现在人们认为数字人民币账户余额是由银行账户余额‘兑换’而来,与支付宝、微信支付账户余额逻辑类似,似乎仍绕不开银行账户,但是未来数字人民币会有其独立来源。政府、企业都可能成为个人数字人民币的来源,如果企业的员工都有数字人民币账户,企业发放工资时可以不经过任何银行账户,直接发放到个人数字人民币账户。”浙江现代数字金融科技研究院理事长周子衡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周子衡表示,如果一个人没有银行账户,那他依然能使用数字人民币。数字人民币与银行账户松耦合,便可以在技术上实现“小额匿名”,达成与使用现金支付一样的匿名效果。
央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所长穆长春曾解释说,目前的支付工具,无论是银行卡还是微信、支付宝,都是与银行账户体系绑定的,银行开户是实名制,无法满足匿名诉求。数字人民币钱包采用了分级分类的设计,根据KYC(Know Your Customer,了解消费者)程度的不同开立不同级别的数字钱包,满足公众不同支付需求。其中KYC强度最弱的钱包为匿名钱包,仅用手机号就可以开立,当然这类钱包的余额和每日交易限额也最低,只能满足日常小额支付需求。
数字人民币App显示,数字人民币钱包根据客户身份识别强度进行分类管理,分为四种钱包类型,其中四类钱包便是非实名钱包,办理条件仅需手机号即可,但设有1万元的余额上限、2000元的单笔支付限额上限、5000元的日累计支付限额上限,以及5万元的年累计支付限额上限。
对于手机号实名制,因此仍无法实现匿名的疑虑,穆长春解释称,尽管电信运营商也参与了数字人民币的研发,但根据有关法律规定,电信运营商不得将用户信息披露给央行等第三方。因此,用手机号开立的数字人民币钱包对于央行和各运营机构来说,是完全匿名的。
但是办理三类、二类、一类钱包,就需要“有效身份证件”“本人银行账户”“本人银行账户运营机构现场面签”等条件。
穆长春曾表示,数字人民币如果匿名程度过高,也可能被犯罪分子盯上,变成黄赌毒等非法交易的工具。央行数字货币的匿名探索不能违反反洗钱、反恐怖融资及反逃税等监管规定。完全匿名从来不是各国央行数字货币的考虑,只有在符合“三反”等监管要求前提下的有限匿名才是国际共识。
数字人民币会取代谁?
在数字人民币App上,显示已有美团、饿了么、滴滴出行等零售交易类,网上国网、中石化App等生活缴费类,以及党费交纳等政务服务类场景,共42个平台试点使用数字人民币。
其实从账户松耦合、可控匿名等特征不难看出,数字人民币与实物现金在使用上具有相似的特征。但随着数字人民币的推广,其与现有支付方式,特别是与第三方支付工具之间的关系成为外界关注的话题。
2021年5月,在“2021 清华五道口全球金融论坛”上,央行前行长周小川曾澄清外界对于数字人民币存在的误解,其中之一便是“人民银行推动的DC/EP(数字人民币)是想取代第三方支付的角色”。
他解释说,这是一种妄议,DC/EP是一种双层系统,整个研发队伍由人民银行组织,由主要商业银行、电信运营商和第三方支付机构共同参与研发。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并不是有些人说的谁会取代谁。
刘典认为,数字人民币与现有第三方支付工具之间的竞争并不在同一个维度。人民币作为中国的主权信用货币,它的数字化进程目前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可以称为“电子货币”,即通过电子化方式支付的货币,也就是在支付宝、微信等第三方和银行电子支付体系中交易与流动的人民币;第二个阶段可以称为“数字法币”,即中国人民银行推进研发与试点的数字人民币。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数字人民币是‘真材实料’的货币,而移动支付是一种取、收钱的方式。二者的关系或可以比喻为‘水’和取水的‘工具’,性质完全不同。换言之,数字人民币账户是一个原生银行账户,里面的金额相当于现钞,并且这个账户自带央行搭建的一个电子支付渠道。而用户在第三方支付App里的账号只是一个虚拟的、用于记账的账户,其内的金额实际是第三方机构或用户个人存在商业银行里的人民币,用户在使用第三方支付时,要关联银行卡账户。”刘典表示,就个人用户端的使用体验而言,数字人民币和微信支付、支付宝等第三方支付工具差别不大,但它们背后的机理却迥然不同。
根据用途和存在形式的不同,货币可以被分为M0、M1、M2三类,M0指流通中的现金,包括纸币和硬币,M1是在M0 的基础上加上企业活期存款,M2则是在M1的基础上加上定期存款、居民储蓄存款、其他存款。人们在使用支付宝、微信支付等第三方支付工具时,需要绑定银行账户,通常使用活期存款,属于M2范畴,而数字人民币的定位是替代M0,也就是替代纸币、硬币这样的实物现金。
穆长春也曾解释说,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是数字钱包,在数字人民币诞生前,里面承载的是商业银行存款货币。数字人民币诞生后,钱包里装的内容可能会增加央行数字货币,大家仍然可以使用原有的钱包进行支付。
“虽然在支付体验上几乎没有差别,但对于商家、消费者,可以接受或拒绝任何第三方支付工具,但是数字人民币是法定货币,并非一项可选的金融服务。”刘典说。
这也体现了两者背后的机理差异,但目前数字人民币试点的应用场景为小额零售,有观点认为,中国移动支付的发达,或对数字人民币的推广造成障碍,因为移动支付已然覆盖了众多消费场景。
“这就像讨论已经有飞机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修建高铁,甚至认为高铁会压制航空业发展,但其实两者在中国在同步发展。”周子衡认为,数字支付非常复杂,并且层次丰富,个人有限的经验认为没有需求,并不意味着政府、公司等主体也没有需求,在整个数字支付系统中,并非满足个人消费场景的支付需求就解决了全部问题。
在各国央行数字货币的设计方案中,一个重要问题是央行数字货币是批发型还是零售型。刘典认为,数字人民币属于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面向公众,而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的使用更多限于中央银行和金融机构之间等对公场景。“数字人民币的应用并不意味第三方支付机构的现有市场受到冲击,但是对于数字人民币未来可能打通对公、对私融合支付的新型场景,现有第三方支付机构或许不会再占据主导地位。数字人民币对于支付带来的改变未来可能更多发生于对公支付领域,一些支付场景只有具有法偿性的数字人民币才能够打通”。
“从货币演进历史的角度来看,一般先要在零售领域站稳脚跟,再拓展到批发领域,数字人民币未来的核心目标是瞄准批发、大额领域。”在周子衡的设想中,未来财政、税收领域的资金往来都可以不再通过银行账户体系。
从这个角度讲,他认为未来数字人民币构建的支付生态最终的对手是现有的银行支付体系。“判断数字人民币成功与否的一个比较核心的指标是数字人民币账户余额,目前是完成了从零到一的过程,在结构上实现了突破,但是账户余额量还很小。笼统说就是未来人民币会分为两种型态,数字形态与非数字形态,前者要取代后者,如果数字人民币余额达到非数字形态人民币余额一定比例,基本上银行的支付渠道就会‘缴械投降’,数字人民币在既有的数字支付的基础上发展,这一进程会很快”。
在刘典看来,这也意味着数字货币将加深对金融机构的脱媒化趋势,“金融科技带来的一大改变就是脱媒化,过去办理很多业务必须要到银行网点,也就是需要一个网络化的媒介支撑,但现在我们办理业务对于网点的需求已经越来越少”。
如何影响现有国际货币体系?
“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数字人民币应用试点的推进速度最为迅速,而数字人民币之所以偏向零售型,是由于中国数字支付以及与之配套的金融科技应用相对成熟。”刘典认为,中国之所以选择零售型路径,也缘于中国已经积累起的应用优势,“零售型数字货币在技术环节要处理的问题更为具体,而批发型数字货币更多涉及金融机构间结算体系的改造”。
相比于2017年年末便已批准开展数字人民币体系研发的中国,其他主要经济体对央行数字货币态度的转折大多发生在2020年,这一年也被成为主权数字货币崛起之年。
2020年1月,包括欧盟、日本、加拿大等国家和地区在内的六家央行与国际清算银行一道,就央行数字货币成立联合工作组。随后,美联储也加入了这一工作组。
“欧美、日本在数字支付领域‘一脚踩空’的根源在于银行不提供货币来源,相当于不提供子弹,而非因为文化、习惯等,但是中国的银行却愿意提供支持,因此双方过去在数字支付领域形成差距的原因在于银行业的立场和态度。这又取决于银行的组织形态,中国银行业的特点是高度单一化,同质竞争激烈,翻译过来便是中国的银行业最容易出‘叛徒’,一些国有大行不愿意做的事情却有中小银行愿意尝试。”周子衡认为,除了商业银行系统是否支持数字支付,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监管的态度,中国监管的态度长期为包容审慎,之后再查缺补漏。这两方面因素决定了欧美、日本在数字支付领域的追赶颇为困难,基于此在数字货币的推广上也会与中国形成落差。
“因为银行的利益难以触动,美国的想法是银行体系外挂数字资产,技术对接,财务不对接,相当于银行与保管箱中的东西没有关系,但保管箱由银行保管,再让保险箱在不同银行间流通。相比之下,中国的路径相当于直接做‘开膛手术’,变革货币结构,建立两套账户系统。”周子衡将之比喻为,中国在做激光手术矫正近视,美国在配眼镜。
这种落差也让一些人寄希望于数字人民币助推人民币国际化,甚至替代美元国际主导地位。对此,周小川在去年5月时表示,数字人民币的发展主要是立足于国内支付系统的现代化,跟上数字经济和互联网时代的步伐,提高效能、降低成本,特别是为零售支付系统服务。本来设计的目的和努力的方向,就没有想取代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和国际支付货币地位。
但是随着各国央行将数字货币提上日程,必将对现有的国际货币体系带来影响。
“央行数字货币对于现有国际货币体系的冲击近期不会发生,更多是远景。目前央行数字货币账户的余额还难以带来影响,就像用放大镜无法点燃一栋房子,但是未来世界范围会不会仍像现在一样由主权货币主导,非常值得怀疑。”周子衡认为,未来一些国家可能无力发行央行数字货币,可能因此不得不放弃货币主权。
“如果全球进入数字法币竞争的新格局,一些国家的主权货币可能会进一步名存实亡,其实现在也有一些经济体就表现出高度美元化的特征,在数字货币时代,这些国家已经旁落的货币主权可能会进一步消解,依附于区域性主流央行数字货币。”刘典认为,与此同时,美元的地位会相对呈现下降趋势,未来的国际货币格局可能演变为“多中心化”,伴随逆全球化趋势,区域性经贸组织崛起,与之相伴的可能就是相应的数字货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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